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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读书的那一天,我和世界的交手就开始了 | 三明治

苗Miau 三明治 2021-02-01


编辑 | 李梓新


从18岁开始经济独立,尝试过20多种兼职经历:导购、礼仪、模特、直播、电话接线员、夜间游乐园检票员、配音、替身、快递员、发传单、地面推广、地图拍照、问卷调查、家教、翻译、校对、摄影师、后期、新媒体内容编辑、出版社编辑……最后选择做一名公务员,这是今天作者在此之前的经历。她说,一个刚上大学、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能尝试的所有低门槛职业,她都替你试过了。在她的故事里,也有很多年轻人生活的倒影。


01

离高考还有100天的时候,我们高中举行了一个百日誓师大会。


台下的数千咸鱼们对着主席台吼出要考上的大学名字,把心愿写上便利贴,贴满学校的心愿墙:“考上北京大学”“考上清华大学”不胜枚举,“考上省内二本”,“考上三本线”则体现了95后年轻人们的第一次知天命。我慎之又慎地写下“考上北京的211”,贴上心愿墙,还没从最里圈挤出来,便利贴已经被挤进去的新的覆盖。这些年轻人挣扎的热情,有些被实现,有些飘散在风里。


伴随着脱落的2斤头发和颈椎病,命运第一次眷顾了我这个秃头少女,我得以去往北京读书,专业是新闻学,这也是我第一次出省,于是来北京+读书=我+18岁第一次出门远行。


像每一个刚从小城来到北京的年轻人一样,我在叮铃哐啷的绿皮火车上激动得一夜未眠:好奇地盯着衣物直接用塑料袋装着,丢在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白色的塑胶桶里的民工,他正用看不出牌子的手机功放抗日神剧,对着小小的屏幕,时不时笑得左摇右晃。伴随着突兀的冲水声,厕所的门被挤开,踩着摇摇晃晃的车厢,走出来一个没买到座票的黄毛,一屁股坐在车厢的连接处的编织袋上抽烟,排泄物的味道迅速从开着的厕所门挤入车厢攻城掠地。


已经接近凌晨,有人从水箱处端着桶装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揭开盖子,已经充满着呼吸、冷气、厕所味的车厢里,又加入了老坛酸菜的泡面味。我僵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脚下的地面被大妈天才性地发明出了新用途:她从行李里扯出来一条绣着粉红牡丹的大床单,铺在联排的座位下面,空气里的脏东西在沉降,她搂着两个小孙子睡得香甜。


一节车厢有118个座位,拿掉作为物理屏障的椅子,拿掉分割不同车厢的隔板,拿掉厕所的四面墙,拿掉身上的衣服,加上没有买到座位的站票,将近二百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做着最私密的事,进食、排泄、睡觉、大喇叭功放电视剧……比起《寄生虫》里地下室里的穷人味,恐怕穿行三线城市和一线城市的绿皮火车里的火车味,更能让人闻懂阶级。从家到北京的机票2小时、1230元,动车4小时、495元,火车8小时、98元,原来时间有价,而我们这一车厢人不幸算是比较便宜的物种。


每隔一会儿,我都偷偷将手伸到包里摸摸妈妈给我数的现钞,爸爸收入不稳定,也为了规避异地跨行转账的手续费,妈妈将我一学期的生活费直接数成现金给我,先用塑料袋包好,再用衣服裹起来卷了又卷,放进四面都是衣服的书包的中间层,摸着此生摸到过最厚的钱,我幻想着日后要赚更多的钱,我想要一份CBD喝咖啡的好工作,要二环一座100平米的房子和一次毫不费力的高潮。


2013年,北京地区高校共录取了37169人,这些来自湖北四川广西宁夏河南山东贵州云南的小镇乡村的生源,点、线、面一样在地图上汇聚,奔赴祖国的心脏,我是一像素。火车里冷气开得很足,女声播报中我心口热得发烫:“您好,随着列车的飞驰,您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




02

2013年10月23日,下午三点半,北京朝阳百子湾。


我和7个大学室友相约一起去面试模特,妆容生涩,满眼稚嫩。眼高于顶的前台总是欠缺温和,我们辗转顺着逼仄昏暗的长廊来到面试的练功房,四面墙上都是大镜子。正在打电话的老板目测两个168:身高168,体重168。


“衣服脱了。”他看到我们进来,挂断电话。


“啊?”


“我看看你们腰部有没有赘肉。”


我攥住衣角,镜面一览无余:局促不安。阳光沥肩头,却非自由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假扮公主的妓女。


“你们几个条件都还可以哈,先拍照做模卡吧,有模卡才能接活动,小张,带她们几个填下基本情况,然后带去棚里拍照。”


带我们来的隔壁室友萌萌警惕地问老板:“什么是模卡?要交钱吗?”


“模卡就是模特卡,算是你们的简历,接活动要拿给客户看,拍照不要钱,有模卡才能接的到活动。”胖老板眼皮也不见掀一下地回答,倒显得我们大惊小怪了。


听到不要钱,我们跟着小张去棚里排队拍模卡。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化妆师看到我们有些吃惊,“先排好队哈,两人一组,一人化妆,一人拍照哈,剩下没排到的先去那边选衣服。”


排队?中国学生最擅长的就是排队,排队上学,排队打饭,排队考试,顶着影楼风格强烈的妆发,没有任何拍摄经验的我们在和摄影师的尴尬互动中摆出僵硬假笑多重连拍。


“来来来,这边选照片哈,一张300,一张模卡最少选8张哈!”张老板站在影棚角落的一个电脑跟前喊我们过去。电脑前趴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哥,滑动鼠标,飞快地浏览从摄影师相机里导入的我们的照片。


“不是说不要钱吗?” 


“怎么说话不算话啊。”大家七嘴八舌。


“不要吵啦”,人群里挤进来一个怀孕的姐姐,头发烫成大波浪,一口港台腔,自称花姐:“你们也是小孩,我也怀着小孩呢,怎么会骗你们。”花姐白润短粗的手指指向玄关贴的活动照片,“看看我们公司墙上照片,都是正规活动,我们会跟你们签正式的合同的。对了,你们十一都干嘛了?”


“回家” “写作业”“和同学出去玩”……虽然兴致不高,大家还是下意识回应了花姐的问题。中国学生整个青春期都在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你们来的还是晚了,前段时间我们公司十一活动特别多,有的女孩一天就能接好几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一天赚够一个月生活费,勤快点的还能给家里寄钱。”


大家有些动摇,“是要办模卡的。”耳机一直塞在耳朵里话很少的上海女生安安忽然开口,“我表姐是模特,她们接活动是要用模卡的。”说完,走过去选照片,花姐忙不迭走到她旁边:“选的照片越多,客户对你们的了解越全面哈。”安安选了15张,刷卡划了4500。


再墨迹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我们排队凑在电脑跟前选了照片,想到生活费都在手上的我也有了些胆量,选了6张。刷完卡,我把银行卡贴在我的心口,心跳得厉害,口干舌燥,一门心思奔赴美妙前程。


“来这儿签合同”,老板招呼我们过去,茶几上被白色的合同铺满,“一式两份,右下角统一签字,你们带走一份,我们留一份,回去以后等通知,招聘信息短信发给你们。”


翻开合同看了看,书面化的语言像是筑起了理解能力无法逾越的高墙,看到其他人已经在签字了,我也赶紧签上自己的名字。


现场只有一个女孩坚定地不买照片也签字,背着手站在门口等我们,我偷偷看了进门时她填的表格,很特别的名字:罗宋。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有点忐忑,各自小心翼翼拿了合同,用光盘拷了自己的模卡带回去。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同于去公司时一路的欢声笑语,回学校的地铁上大家都格外沉默,地铁在沉默中用女声报站:下一站,五道口。


离学校只剩一站地了,不知谁起了头:“我们不会是被骗了吧?”


忐忑被掀开了遮羞布,恐慌在我们中间弥漫。


“大不了就当做拍一次写真喽,现在拍一套写真也是这个价钱。”安安无所谓地说道,又塞上了耳机。


“不会吧,要不然再看看,我看花姐人还挺好的,他们要是不给我们发短信再说?”萌萌犹犹豫豫地开口,不知是在安慰我们还是在安慰自己。


“那,不管是谁收到短信都要和大家一起说哦”,约定好信息共享,我们回了各自的宿舍,因为一场同样的经历,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大家确实收到了短信:


要求身高176以上的有走秀经验的……

要有连续10天的空档期去江苏录制非诚勿扰……

要会声乐的,有演出经验的……

要微博粉丝大于10万的……


这些活动都很好,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接的了。


所有人的情况在办模卡的当天也都已经在老板给出的表格里填的清清楚楚:我们几个身高最高的只到168,没有任何人有演出经验和节假日之外大于3天的时间。


后来萌萌接到了一个房地产礼仪的兼职,是花姐私发给她的。


我们看了短信,写在括弧里的要求是:丰满。


萌萌去了,也拿到了钱,一天300。回来后很沉默,聊了几句才讲出丰满的真正含义: “就是要胸大的” 。


活动连续5天,萌萌只去了一天就不再去,说那边有个色色的老板很讨人厌。


她选了10张照片,成本3000。


后来,连短信也没人收到了。


我们觉得世界美好,彷佛所有的大门都为自己大开,其实远未知世界的险恶。天真是世故的青春期,世故的世界愿意为天真买单,但不会永远买单。


神助攻上海妹子安安最天真,她或许是最相信的,又或许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自己有个模特姐姐,她也被骗得最惨。


后续的一个月,大家都有不同形式的落魄,在楼道里碰到都有些愁云惨雾的样子。


安安却好像不受影响,后来听她室友说,安安生活费一个月8000块。


晚上和妈妈打电话: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呢?”


“北京机会多啊。”


“以后会留在北京发展吗?”


“能留就留,留不下再说。”


“最近还好吗,怎么听你情绪不对?”


“哈哈哈哈哈没事儿。”


我干笑,眼泪“chua”地一下掉下来。


我捏住鼻子,手机拿远,“先挂了啊妈妈,明天早上有课。”


越是说没什么,往往越有什么。生活好幽默,让我们都沉默。


一线城市或许有并不光鲜的B面,但我们可以借助距离,假装过得很好。学校宿舍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像没有礼貌的观众无休止地鼓掌。


这从来不是我要的北京,却是我无法回避的人生。





03

辅导员在年级会上推荐了学校的勤工助学岗位,我报了快递站。


快递站承接顺丰和邮政的业务,就在学校澡堂对面,夏末秋凉的时节,快递站窗户后的椅子视野里,常常能看到刚洗完澡的黑色脑袋三三两两冒着热气移动。


我的工作内容是把收到的快递按手机尾号从1到9摆在架子上,以便迅速找给他们,收集签字、教来寄快递的同学们填单子、拿纸盒、信封、把要寄的东西装进去不封口,让快递员下午来的时候检查完取走,算钱收钱,算错钱自己补齐。 


餐厅吃一顿饭五元 ,往家里寄快递常常要花费近百,我不是很能理解来寄快递的同学们,特别是寄顺丰的,因此常常会躲在窗口后面偷偷打量这些人间富贵花们。


快递站工作每小时8块,不同年级、专业的同学们根据自己课表空白时间排班,下课的时候最忙,不忙的时候可以背会儿单词,一个月收入500块。


我们的头是张老师,名字不祥,他以前是学校的老师,据说是当年和还是普通老师的现任校长不合,渐渐书也没得教沦落快递站。


张老师有教师卡,学校会往教师卡里充钱。他从来不出快递站,最喜欢早上拎一袋包子过来打一整天手机游戏,有时中午会让我们帮他去食堂带饭,作为跑腿的奖励,带饭时可以用他的卡给自己也打一份饭, 但这份免费午饭仅限中上早班的同学的福利,能不看菜单点菜真是难得的体验,但再不看菜单下了狠心的奢侈打饭,一份占了大便宜的奢华午餐也就8块而已。


收入太少,难济温饱,我后来跟张老师辞行。


张老师罕见地放下了手机游戏:“走可以,但快递站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你走了,就永远不能回来了。”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临走的时候,我给张老师买了很多他爱吃的包子。 


“我不喜欢吃包子。”


“那您为什么早上老吃包子?”


“便宜。”


“我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悄悄在心里说。


学校布告栏里贴了很多广告传单,上半页横着写内容信息,下半页竖着写了一排排的姓名和手机号,然后剪成条状。


一则兼职吸引了我的注意,地点就在学校南门,招电话销售:无需经验,迅速上岗,一小时20元, 我撕下一条手机号,给纸条上的王经理打电话。


两天后,我坐在了学校南门一个写字楼的工位上,面前的电脑上挂着耳机,王经理指着一个密密麻麻写满了客户的-姓名、联系方式、职业的excel大表:“喏,看见了这表了吗?你的工作就是一条一条打,让他们买我们公司的理财,年轻人,想赚钱,嘴巴就要甜一点。 ”


我取下耳机戴上,深呼吸,用电脑拨通第一个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终于接通: “王先生您现在方便接听电话吗?”


“方”字还没说出口,对面啪嗒挂断了。


“请问您是杨小姐吗?我们是专业理财,您最近有理财的需求吗?”这次我的台词只念到“财”。


“赵小姐,鉴于您优秀的信用履约记录,我们公司有几款高收益保本理财特别适合您。”念到“特”。


“张先生,恭喜您抽中了我们公司的幸运大奖,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兑奖呢?”“大”。


一天下来一句整话也没说完,我按照公司的话术轮番轰炸excel里的客户爸爸们,爸爸们和我都身心疲惫。 


“小苗你来我这儿一下” ,王经理从内线叫我。我把耳机挂好去找王经理,他从电脑里抬起头看我,推了推眼镜。


我正要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王经理的声音硬硬地落在地上:“不用坐我不会说很久,我观察了你一天,虽然你一直没有休息过,但一天拉了几个客户你自己说,看你不容易,这次结你50块,以后不用来了。”


地板倒影着我的尴尬。


晚上水房刷牙碰到罗宋,罗宋举着手机让我看招促销礼仪的兼职,是一个微信公众号发的兼职汇总推送,上面写着:急招促销礼仪,工作地点在学院路各大学校和超市,周六日上班,日薪200。 


牙还没刷完,宿舍熄灯了,大一新生们的标志就是永远能被早已通知过1001遍的11点熄灯吓得跳脚,水房怨声载道。


我和罗宋躲过查寝的阿姨,蹲在宿舍楼道里发短信自荐,很快接到打回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自称张哥,跟我们列了目前缺人的学校,让我们就近挑选,竟然也有我们学校。 


“在咱们自己学校不好吧” ,罗宋正在打电话,我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


最后定了一站地铁之外的地质大学,促销活动10点开始,因为我们两个没有经验,张哥嘱咐我们要自己穿好肉色丝袜和白色帆布鞋,提前两个小时到,他现场培训。


时间是非线性编辑软件premiere里的剪刀,一刀减掉无用回忆,直达终点,有所期待的日子总是来得很快。那天我定了周六早上6点半的震动闹钟,摸黑起来洗漱完,刚用暖壶灌了一大杯热水,正在往书包里装课本,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罗宋蹑手蹑脚溜进来:“苗,你好了吗?” 她用气声问我。 


“走走走”, 我轻轻带上宿舍门。 


清晨的学校很空旷,有种世界末日的既视感,大路朝天空荡荡,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


时间尚早,天色昏沉,食堂的很多档口灯都没亮,煎鸡蛋8元、煮鸡蛋5毛、油条两根8毛、包子6毛、塑料袋2毛。 


“阿姨,2个煮鸡蛋1个包子,不要塑料袋。” 我把鸡蛋和包子装进高中的饭盒放进书包。 


罗宋买了汉堡和豆浆走过来,“你不买点喝的吗?” 


“我有水”,我冲她晃了晃水杯。


学校门口等公交车的时候吃完了早饭,在公交车上颠了十来分钟,罗宋用手机导航,我拉行人问路,走了不少回头路和断头路之后,终于提前二十分钟赶在到了张哥说的超市门口,四十分钟后,疑似张哥的人才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啊,堵车堵车。 ”


张哥带我们进了超市后门,让我们在仓库里换好工服套装,又指挥我们俩从库房里搬出来一箱叮叮当当铁棍似的东西,2箱酸奶和一箱笔记本,在超市门口打开才发现是一堆支架木板之类的散件,张哥给罗宋发了个视频,让我们照着组装,自己走到门口抽烟。


看起来复杂,其实找对这些支架的关节很快可以装好,没多久一个白色的货架已经初具雏形,张哥抽烟回来从地上拿起被我们遗漏的广告牌,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王力宏大头照,卡了进去,大功告成。


张哥让我们把酸奶按照金字塔形码在货架上,又从箱子里拿出小纸杯、托盘、口罩,让我们开一瓶,给每个小纸杯倒一点作为试饮。


“来,站好,我给你们俩拍张照。”


“为什么要拍照?” 罗宋问。 


“给公司留底咯”,他又递给我们一沓卖货登记单,“你们俩书包可以搁货架下面,卖一件登记一件,10块钱3瓶酸奶,不能单卖,买6瓶送一个笔记本,6点下班我过来检查。 ”他看了看表,转身要走,“现在是9点10分,你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上洗手间轮流去,必须保证货架有人。我去别的点位转转哈。”


“等等张哥,全部卖完有奖励吗? ”罗宋问。


张哥一脸意外:“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库房里现在也就只剩下8箱,全部卖完给你们奖金,缺东西给我打电话我过来送。”


工服是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套裙,还有个小礼帽,张哥走了以后,我和罗宋轮流给对方拍照,发到家族群里,又轮流在地质大学晃悠了一下,十点钟蓄势待发站到货架后面。


然而一上午都没什么人来,罗宋手撑着货架打了个哈欠,“怎么都没人啊”,我也打了个哈欠,“都在睡懒觉吧” 。


下午经过超市门口的人陆续变多,罗宋打开系在腰上的扩音器:“酸~奶~促~销~”,开头起的很高,从第一个字到第四个字,依次降调。


我觉得有点好笑,不过路过的学生们倒真的在她的吆喝下渐渐凑了过来问价。


罗宋右手握拳给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也打开系在腰上的扩音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说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后来发现完全没有人在关注我们这里的动向。


原来所有的偶像包袱,都只是自己在给自己加戏,成长是一个跳进社会给我们设定好角色的过程,心甘情愿成为NPC,穿上工作服,就是构成社会前进滚轮的一环,而不再是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我渐渐放开嗓子吆喝,学着从电视促销听来的话术,从生硬到自如。


我还端着试饮离开货架走到十字路口主动出击,渐渐吸引过来一拨人,因为有了第一批排队的,又不断围过来更多人。


登记卖货的一页纸很快记满翻页,货架上的酸奶迅速卖空,我们轮流去库房搬酸奶,下午5点,库房里的酸奶也卖光了,罗宋给张哥打电话说了下情况,张哥半小时候到。


他检查了库房和卖货单,给我们每人多结了80块:“你们俩卖货速度是我见过的新人里最快的,不过可惜啊,你们俩个子没过一米七三吧。”


“没有”,我们回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个子高点做模特,一天赚的钱是你们十倍,两千八。”


原来美丽比努力更有利,北京真是让人咂舌。




04

后来,我陆续也做过发型模特,Tony老师减掉了我的长发,漂染成杨千嬅一样的紫色,然后在棚里做作拍照,入账1500块。只是染完头发后每天起床都要默念800遍紫色很好看,才有勇气睁开眼开始一天的西西弗斯之旅。


也做过车展礼仪,浓妆、丝袜和高跟鞋,在并不认识的车子旁边站一天,遇到第1001次求合照,也要保持微笑,假想痴汉的左右脸上各贴了400块,入账800块,于是笑容格外情真意切。


我一点也不喜欢化妆,化妆就意味着要工作,开始在异性面前互有性别,叔叔辈的人不再是长辈,而是男性,男人们的眼睛像鼻涕一样,甩过来,黏着。


去教学楼的路上和很娇俏可爱的女生擦肩而过,这些美丽的精灵们雀跃地挽上等候已久的男孩的胳膊,笑闹间走向远方,而我默默走到教学楼的自习室,从书包里拉开拉链掏出课本,整个教室都充满了我的包子味儿。


也有自己一个人去做兼职的时刻。


是去夜间的游乐场看管旋转木马,有人要玩的时候,收费、启动机器,晚上8点到凌晨2点结束,300块,和白天的促销礼仪时间不冲突,而且,我也想亲手摸摸电视之外的真正的旋转木马。


来坐旋转木马的人形形色色,有带小孩看病的外地家长,可能家庭负担已经很重,夜间游乐场的便宜收费可以给到小孩不打折的快乐;有在网上团了优惠券的年轻情侣,男生自动扮演人肉三脚架,帮女生拍照,然后两个人纠结去看凌晨的漫威首映还是去吃海底捞;有一个人来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跟我说想坐哪个木马,我扶她上去,女孩坐上旋转木马也没有笑,走的时候也很默默。旋转木马装满了整个城市的心事。


工作结束后,已经错过地铁,我一般坐间隔二十分钟发一次车的夜班公交回学校。



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昨晚没电关机到现在也没开机,经过一番漫长的自启后,手机屏幕迅速涌进来11条来电提醒,是妈妈。


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家里绝对不会无事来电话。


马上拨了回去,竟是欠费限制拨号的提示,先充了10块。


“嘟——嘟——嘟——喂,姑娘,有件事你爸不让我跟你说,他工作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现在在医院稳定住了,你别担心。”


“钱省着点用,不过你爸他啊,到过年估计都不能给你打钱了。”


“照顾好自己,先挂了,你爸醒了。”


圣诞节很快就到了,最早的节日氛围来自街边的商家的装饰,窗明几净的橱窗上面贴满了亮晶晶的雪花贴纸、剪成松树模样的绿色卡纸、还有带着毛茸茸红帽子的圣诞老人挂画。


整个城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和离群索居的我好像有次元壁。


张哥给我打电话,有个门店临时缺人,只要1个,你做不做?


他看人很准,尽管现在临近考试周,我却不像罗宋一样会拒绝,世间三件事无法掩盖,咳嗽、爱和贫穷,我不幸是最末一种。


超市的节日气息更甚,温暖的日光灯下,五颜六色的商品,给人一种富足安逸的宽慰,再加上其实也快过年,甚至会在商场里听到“恭喜发财”这样的过年专属曲目,听着这样热闹的歌,自己却在异乡站柜台做促销,成群结伴来超市采购的家庭居多,别人的幸福像眼睛里的灰尘,因为是完全和自己无关的客体而想让人流泪。


最近一周排了2门考试,我有些应付不暇,早已没有第一天和罗宋一起卖货的激情,这份兼职因为做的久了也变得油腻,基本上就是在导购抽查的时候往前迈出几步送送试吃,再来几句有气无力地吆喝。


可有什么办法,账单是成年人的成绩单,油腻是成年人的保护色,自己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刻是课间休息。


我好喜欢背书,看着这样一摞大厚书,壮志油然而生。我把课本藏在货台对面的货架上,用两包薯片挡住,露出需要记忆的重点小声默背。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没办法进超市正式员工的休息室,经常就近找个KFC,从书包里掏出已经凉掉的包子和油条,开始一口一口地吃,也因为并无消费能力,一般找个边边角角坐,顺便帮忙把附近桌子没有收的餐盘和垃圾分类收好,做清洁的阿姨看到了,有时会拿一次性纸杯给我接一杯温水。


吃完之后继续温书,圣诞节的工服变成了红色的套裙,因为中午休息时间比较短,来不及整套换下,我只摘下帽子、扩音器和口罩放在桌子上,面朝墙壁背书。


听到隔壁桌妈妈悄悄跟小孩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得做这样的工作,很辛苦。”


小孩不明就里:“可是姐姐不是在学习吗?为什么会这样?”


对啊 ,为什么会这样。


在学校的日子也总是在背书,我常常在熄灯后背上书包往宿舍外走,已经快到关门时间的教学楼开始清人,备战考研的学姐们纷纷回流我宿舍,我一路逆行出了宿舍,转了又转,去了食堂,在腻在一起的情侣们的夹缝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开始背单词。 


无论哪本单词书的第一个单词永远是abandon v.放弃(信念),原来人生道理早就写给了我们。而成年人在从日常丧切换到间歇性鸡血的时候,决定重头再来而开始做的第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永远是学英语,无论18岁、28岁还是38岁,当他翻开单词书,第一个单词躺在纸上欢迎他:abandon v.放弃(信念),人生是一根莫比乌斯纸环。


2013年的最后一天,和室友们一起去世贸天阶跨年。人挤人的广场上,所有人仰着头看头顶一片巨大的LED屏幕,是天幕。


“10!9!8 !…… 2 !1!”


整个广场的人看着天幕倒数 0点,数到“0”的时候炸开了烟花。


人们高高举起手机,代替眼睛汲取这片刻的仪式感,以便日后在难捱的日子里打开手机,从这里汲取稀薄的抽离感。


“新年到!Happy New Year!” 我和宿舍的女孩们一起笑着喊着,拍了2013年的最后一张和2014年的一张合照。




05


熬着过青春,总算捱到了大二。


传媒系群里经常出现一些在公司实习的学长学姐招微信公众号运营的信息,在微博里搜索:北京、兼职,也常常能找到这种工作:“招微信公众号运营,一篇文章1200字左右,单篇300元,不坐班,每周保证2篇推送即可,可远程办公,新闻专业大二大三学生优先。” 


不坐班就能赚钱的兼职,简直是大自然的馈赠,终于不用再出去出卖色相,我满怀感恩地开始了微信公众号的兼职生涯。 


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做6篇推送,早上是督促大家晨读的英语小编,上午思政课躲在最后一排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教母胎单身女孩《如何征服英俊少男》,中午在宿舍的床上开始播报本周星座运势,下午课间迅速码出《吐血整理,北京必去高颜值餐厅100家! 》,晚上在宿舍熄灯后,猫在食堂蹭电蹭WiFi 按下《冰球入门 | 一年20万天价学费劝退99%北京家庭》和《喜迎2367名新生抵校 2014年度迎新工作于昨日开启》的发送键。


我的收入渐渐超过同宿舍女孩们的生活费,成了小有几个臭钱的秃头富婆,只是存款在给自己教了的学费生活费后总是迅速归零。


我不再只吃白水煮蛋、油条和包子,发现了早饭喝一杯牛奶确实一天都更精神,但有时喝水比喝牛奶对于缓解熬夜造成的虚火更有效。穷人是没有资格评判某件可能超出购买能力的东西的好不好,人在很穷的时候骂着很贵的东西不好,是为了面子而说的假话。只有去的起冰岛的人才有资格说:与其选择看极光,不如交换一片小时候的星空。


再后来,我没有想到毕业后会有一段时间帮咪蒙工作,算是真正进了新媒体编辑这个行业,这个故事太长,我会另外写一篇。


例行的年级会,辅导员公布了上一学年的国家奖学金得主是我时,整个年级都是不可置信,平日里上课从来不冒尖和兼职狂魔的我竟然排在了所有人的前面,辅导员说完我的名字后,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开始鼓掌。


坐在我旁边的室友们说:恭喜恭喜!


我想的是,可以松口气了,国家奖学金有8000块。


在北京的第三个年头,常常能感受到孤独的形状。饿着肚子回学校:第一件事:开灯,第二件事:放歌,光和声音都是好东西,它们永远可以一下子灌满房间。


有时一个人出了地铁慢慢走,感受此起彼伏的噪音、挤在一起的高楼、呼啸而过的豪车、大蜜们宽到飞出天际的双眼皮、赤裸裸的欲望布满城市上空。整个城市的节奏快而有力。可杵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有时一点也不想往前走。



反正走再远,也回不去家。


在北京读了3年书,没去过故宫和天安门。假期和爸爸妈妈翻看以前的家庭相册,满满都是一本正经的游客照: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或表情严峻目光深邃cos毛主席;或游山玩水必作艹树狂魔状(抱住树,伸开手臂或抬起一只腿凹造型)。


我们除了拍立得和街角的照片打印机,很少会考虑洗印照片,朋友圈/微博/豆瓣才是我们相册集:充斥各种丧心病狂的装逼特写;星X克、X国、X岛定位;擅长把“怀柔一日游”拍出“北欧性冷淡风”。


我们对大热景点不感兴趣,如果有可能,绝对不会踏出屋子一步,坚定御宅一万年。回宿舍就甩掉Bra,身穿红色秋衣,绿色秋裤四处游荡觅食,或者不穿,取暖依靠暖气、空调送风以及强大的意志力(其实就是懒)。


我们不太会化妆,但马桶通得不错。我们没有男朋友,但包养字节跳动(抖音)和腾讯(王者荣耀)。


我们常常晚归,看到24h明亮温暖的7-11,会觉得更像家。


我们和年长的父辈渐行渐远,迷茫又着急,终其一生,挂在雾霾里。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20岁看到《老友记》里瑞秋为30岁大哭,做作少女心大起,本来准备到时候也仪式一场。现在不了。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十年远未满,我的血已经凉了。


2020年,北京计划将人口控制在2300万以内,城六区人口下降15%,外迁200万——相当于减掉比纽约曼哈顿更多的人口。不主动走,就意味着可能被赶走。动物园批发市场被迁到了河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在30岁左右主动选择离开北京。


后来看《追忆潸然》,格外能体会那种深深的无力感。编剧是写过《东爱》、《Mother》、《问题餐厅》等高好评日剧的坂元裕二。他笔下东京并不是实现梦想的地方,而是让人忘记自己没有实现梦想的地方。人们向往东京、来到东京、怨怼东京、抛弃东京,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离不开东京。


伟大的城市吸引有抱负的人。硅谷著名的创业教父、Y Combinator的创始人保罗·格雷厄姆写过《Cities and Ambition(市井雄心)》,文中说:如果你壮志在胸,就得反复试验找到去哪里生活。 于是我们离开故土,去往远方。却发现厌恶故土只是因为待得太久,羡慕远方只是因为从未到达。


之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天加班完一起吃便餐,业界前辈加了实习生的微信。实习生看着前辈朋友圈那些滑动的大牛的名字很惶恐:“我感觉我把你朋友圈的身价都拉低了。”


前辈回过头,意味深长:“莫欺少年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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